所谓爱情：你的假牙和我的眼镜

　　编者按　大家好，我是张芳奥，来自山东大学文学院。读一本好书，就是在和许多高尚的人谈话。我喜欢读书，喜欢思考，喜欢写作，在阅读中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于人生、于阅历，都有不小的增益。希望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阅读，一同交流，共同进步。

很多人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是爱情的百科全书，穷尽了爱情的所有可能。其根据就是书中男主人公在5个记事本中记录了自己与622位异性之间的交往经历，可能你会感到惊讶，是什么样的人会如此滥情？他又有怎样的故事？

怦然心动、滥情与忠贞

“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

这是这本小说的第一句话，极具马尔克斯风格的开场，难以捉摸，但令你无法抗拒地走入他构建的爱情世界。

首先出场的是一位男主人公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正在处理他好朋友、外地的流亡者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死，通过朋友的遗嘱，他发现了朋友隐藏多年的他的情人以及他所背负的种种罪行。医生循着朋友的遗嘱找到了他的情人，并将朋友的所有遗产交给她。但是小说并没有按照读者们的期待前进，流亡者、地下恋情，都没有出现。

赫雷米亚的故事被彻底搁置了，而是转而描写乌尔比诺医生一家的日常生活和他的妻子费尔明娜·达萨。乌尔比诺医生家庭优越，出身高贵，他的父亲因为在早前的霍乱中做出了卓越贡献而使得他的家族在当地备受尊重。医生本人学识渊博，成熟稳重，他与费尔明娜·达萨的半个多世纪的婚姻生活在作者的笔下看似琐碎而又平静。正当读者们兴味索然的时候，突然笔锋一转，为了抓回逃到芒果树上的鹦鹉，乌尔比诺医生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读者心中的主人公就这样草草离场。

看到下面这一幕，读者们在恍然大悟，原来主角才刚刚登场。

在医生葬礼的忙碌结束后，另一位老者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出现在了费尔明娜的家里，他将帽子放在胸口：

“费尔明娜，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由此，一场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令人无限伤感和感慨的爱情进入到读者们的视线：

年轻的电报员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一次送电报的时候迷上了富商的女儿费尔明娜，如作者所说，“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经过一番热烈的追求，他成功地拨动了少女的心弦，以至于在费尔明娜的心中引发了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回响。

但是，当少女心中的幻想化为泡影，年轻的爱情也就随之结束。费尔明娜第一次真正地与他近距离地接触时，就发现了他的缺点：他骨瘦如柴，衣衫简陋，性格内向。最终，费尔明娜拒绝了阿里萨，接受了名声显赫、翩翩公子的乌尔比诺医生。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承受着失去爱情的折磨，一边下定决心要永生保留对费尔明娜的感情。但这一切都在一次河运旅行中发生改变：他无意间被一个女人夺去了童贞，这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肉欲的快感可以短暂地使他忘却对费尔明娜的思念和由此带来的内心的痛苦。

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开始了他长达半个世纪的猎艳之旅，从寡妇到人妻、从老年到青年，甚至年仅十四岁的小女孩也曾与他有过一段感情。直到乌尔比诺医生逝世，他才获得了再次向费尔明娜表白的机会。他仍然给她写信，但是信的内容不再是热烈的追求，而是一个老者对衰老、死亡和爱情的思考，这些充满智慧的话语给丧夫的费尔明娜带去了慰藉。两位老人重新认识、重新开始交谈，重新走到了一起。

值得一提的是，二人最终的感情关系是在一条航船上确立的，在船上，他们度过了开心的时光。但是一旦下船就要面对世俗的条条框框。于是，身为航运公司董事长的阿里萨下令竖起代表发生霍乱的黄旗以推迟返航。当船长询问要这样持续到什么时候之时，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全书戛然而止，给人留下无穷的回味。

爱情？抑或生活？

这部小说向来被认为是讲述爱情的，甚至有人将它看作“爱情的百科全书”，其中诸多对爱情的描写和感悟发人深省而又扑朔迷离。爱情到底是什么？是年轻的阿里萨式的浪漫而又热烈？还是乌尔比诺医生式的成熟而又现实？

我想，爱情与生活是密不可分的，当两个人能够共同坦然地面对生活时，爱情也就不请自来。

年轻的费尔明娜情窦初开，初见爱情，对爱情充满了幻想。这时候，只有热烈的阿里萨可以打动她，每天固定地点的信，月光下的小提琴，跨越七地的电报，都让费尔明娜对其充满憧憬，充满向往。但是，直到他真正接触了信的撰写人，她才真切地体会到，自己一直以来所倾心的，不过是爱情的泡影，是自己幻想出的爱情，并非是现实当中的阿里萨。所以她才会在她给阿里萨的绝交信中只留下了两行字：

“今天，见到您时，我发现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

两人感情的结束直接将费尔明娜拉回了现实，她对自己许下过诺言，二十一岁就要将自己嫁出去，她的爱情，只能回归现实。

毫无疑问，从世俗的角度来讲，乌尔比诺医生是最合适的结婚对象，不仅“有车有房”，还有在当地至高无上的名望。以至于书中写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二十八岁时，是最受人青睐的单身汉”。但是，与之成婚之后，迎接她的便是夫家诸多的约束，家庭琐碎的侵扰，日常一日三餐的烦恼。她会抱怨丈夫的懦弱，会抱怨生活的不幸福，但是，能够说费尔明娜不爱医生吗？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吗？

当然不能，在婆婆去世，费尔明娜真正掌管整个家庭的时候，作者有这样一段叙述：

“如果再让她选一次，她还是会从世间所有的男人中选中她的丈夫。……他们终于彻底了解了对方，在结婚将近三十年时，他们变得好似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常常因为对方猜出自己没有说出口的心事，或者一个抢先把另一个想说的话公之于众的荒唐事件感到不悦。他们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误解，顷刻结下的怨恨，相互间的无理取闹，以及夫唱妇随的那种神话般的荣耀之光。那是他们相爱得最美好的时期，不慌不忙，适宜得体，对于共同战胜逆境所取得的不可思议的胜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了然于心，也更心存感激。当然，生活还将给他们更多致命的考验。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已经到达了彼岸。”

当乌尔比诺医生从梯子上摔下来奄奄一息的时候仍然挣扎着告诉妻子：“只有上帝知道我多爱你”。

费尔明娜也在丧夫的悲伤中更加理解丈夫那种现实的爱情：

“她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加理解他了，理解他对爱的渴望，理解他迫切的需要在她身上找到足以支撑起他的社交生活的安全感，而事实上，这种安全感他从未得到过。曾有一天，她绝望之极，冲他喊道：‘你就没有发现我一点也不幸福吗？’而他以他特有的姿势摘下眼镜，不温不火，用他那孩童般天真的眼睛中的一汪清水淹没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体会到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从守寡最初的寂寞时光开始，她便明白，这句话中隐藏的并不是她当初所认为的卑劣威胁，而是一块为两人带来过无数幸福时光的月亮宝石。”

两个人在最美的年纪遇见，携手度过生活的坎坎坷坷，最终可以达到不慌不忙地相爱，只有死亡才能够将他们分开，这样的爱让人感慨万千，一定是令人向往的爱情！

浪漫的爱与现实的爱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爱，是同一件事的两面。纵使是宣称“为爱而生”的阿里萨，在年迈时也放弃了他一贯的抒情文体，写出了他一直都写不出的商业信函式的信。信中所体现出的阿里萨对人生的广泛性思考引起了费尔明娜的共鸣，成为两人重启关系的垫脚石。就这样，阿里萨每天拜访费尔明娜，像是重新谈了一次恋爱，原本存在于信件和花朵中的漂浮在天空中的感情此刻终于实打实地落在了两人中间。此时的阿里萨也不再是当年瘦小的穷小子，而是成为了当地最大河运公司的董事长。在我看来，是由丰富的人生阅历而产生的可靠的形象以及对爱情的执着追求最终打动了费尔明娜，使得这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能够再次走到一起。

也许爱情有千千万万种，但或许真正完满的爱情是两个人可以共同面对生活的琐碎，可以相互扶持，可以相互陪伴，可以在平淡的生活中猛然发现所谓“爱情”，可以互相倾诉自己的心声。怦然心动之后，同样也需要能够战胜生活的勇气，保持长情的耐心。我想，这也许就是为何当晚年的费尔明娜和阿里萨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妇、也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

“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

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再普通不过：

“她在他之前起床为他刷净他睡觉前放在杯中的假牙；她总找不着眼镜的问题也解决了，因为她看书和缝补时可以带上他的眼镜。”

●栏目编辑　马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