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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之路 文学院 汪一帆 太阳像灰白的死鱼眼睛,俯瞰着下界的众生;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寒风像刀子一样针砭肌骨;来往的寥寥数位行人,都叫这猎猎狂风吹得不行,迎面走过来的时候,红红的眼睛里都含着一泡泪,偶尔对视,便是潸然泪下相看泪眼的真实写照。 我孤身一人,踽踽独行在茫茫风雪间。 那年我初三吧,寒假里与家人一同北上,前往中国最北端的省份探亲。这是我第一次远离家乡的怀抱,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却似乎又与我有亲缘相连的地方。我那亲戚家住得极偏僻,我们下了火车,又坐了很久很久的的士,才依稀看见亲戚家的楼房在风雪中依稀的轮廓。到了亲戚家,放下各种礼品,寒暄了一会儿,我的一位表姐就打电话来,说自己也快到了。我坐在厅里听大人们絮絮叨叨地说闲话早觉不耐烦,屋里暖气又极盛,烤得人头昏脑涨,更是催我出去走一走;于是当即穿衣戴帽,自告奋勇去接她。 走出门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全凭一腔少年式的好面子才没有立刻转身回屋。那风何其烈!那雪何其深!头发全飞起来向后指,衣袖在剧烈的寒风中向后狂扇;脚踩进雪里,吱嘎嘎地陷进去,然后吱嘎嘎地拔起来,艰难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没走几步,鞋面就圆圆地湿了一大块。单单是大雪,大风,或许还不要紧;但这一片雪白的天地间任何东西,都没有清晰的样子:房屋只是浮在空中隐约的断续的轮廓线,隔了很久才能看到的一两个行人——若非擦肩而过,只得见裹着大衣藏起脸的模糊身形。这天地间,只有别处无形的风,在这里裹挟着雪团和飞尘刮过眼帘的时候,能在瞳孔上刻下它灰色的清晰的影。树叶剧颤的声音混合着风的尖啸,鼓动着我的耳膜。这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浩荡风雪,直刮进心坎里去。想我自小长在温吞江南,什么时候感受过这样彻骨的冰寒! 在最极致的孤独中,一切平时被敷衍的欢乐所掩盖的深思,都涌上心头。摒弃周围一切干扰,我谛听我自己的心音,有一种极其微妙而难以言传的悲哀使心海微澜;我每每想把它写出来,然而它竟是写不得也说不出来的,只在心海里冒着死寂的泡泡。 遥远的魏晋时代,有一位名士,他爱驱车独游,每逢绝境,便痛哭而返;一次登临高山,面对古城遗迹,涧水汩汩,天风浩荡,落叶打了他一身。他对着渺远天昊,苍茫坤舆,叹一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是一声“吾谁与归”的浩叹;这直面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寂寞,是历史长河苍凉的河床。这孤独和寂寞,从来只与一些坚硬、冰冷、野心勃勃的东西相连;深刻,从来不喜欢挑选欢乐悠游的心灵居住。魏晋时人,面对着“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门良将怯如鸡”的污泥浊水的社会,只能将自己潜进烈酒麻醉的世界里去了;放纵恣肆、蔑视礼教,他们以各种奇形怪状的出格举止,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和对世界的无所适从。他们是竹林中醉倒的一群疯狂的圣者,一群叛逆的天使,一群永远失败的千古豪杰! 我继续向前走;滞重的脚步在雪地里唏唆作响。风在我的耳畔怒吼咆哮。我似乎什么都没想,但思绪却仿佛随着席卷大地的雪风一路飞扬。西西弗滚动着巨石,把它推向山顶,它却在到达顶峰的瞬间,重新向着山下滚去——西西弗斯立在山顶上,望着它完全滚下去了,就再次往山下走,预备重新依靠自己的力量,让它再次登顶。这个巨人,他无尽的旅程上唯一的伴侣不是希望,而是苦难;他是在完全洞悉了自己的无望之后作着绝望的反抗呀!…… 我还想往深里想,然而越想越找不到那种感觉了;一个裹着黑色大衣的人向我走过来,他的身影在风雪里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直到和我擦肩而过——我看到那双红红的含泪的眼睛——哀感如同潮水般从我心里褪去了,只留下淡淡的茫然。我想起我的任务了,表姐还在等我接她。我直挺挺地往前走,出神地看着从我口中呼出而立刻飘散的白雾。前路雪色茫茫,我只能抬着头,仰望着道路两边高高的法国梧桐被雪覆盖而露出一点灰黑色的枝丫,它们连成断续的线,如同把一张白纸折了,再用煤灰去填那折痕一样;按着它们的指引,我才能不偏离大路地慢慢前行。除了风雪和林叶扑簌的声响,我只听得我胸腔里的心跳声。 天空以高远灰蓝铺展开去,大地以起伏的冰白相和。这宽广无垠的天地间,我一个人踽踽独行。正是余秋雨说得好: 在这样的天地间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在这样的天地间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 从此,天底下再也没有其他值得惧怕的、寒冷的东西。 ●栏目编辑 钱柏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