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论学》序

陈明

 

李泽厚·浮生论学: 既有美丽的羽毛,也有俗气的辫子

 

李泽厚对话集·浮生论学

 

      作者:李泽厚

      出版社:中华书局

      简介:《李泽厚对话集:浮生论学》为李泽厚与陈明2001年的对谈录,主要由李本人解读自己的思想及其发展脉络,并谈及哲学、历史、文学等诸多问题,内中颇多新理论观点和对现实文化状态的见解。书中还述及李与学界名人的交往。《李泽厚对话集:浮生论学》实为李泽厚先生的对话体学术自传。

 

李泽厚跟我的关系是老师、老乡和朋友。

我认为他是我们学科里这五十年甚至这一百年来最重要的学者。他将自己上接康有为,并不是什么狂言。这中间还有哪些重镇横亘其间构成挑战呢?牟宗三先生当是最值得关注的一个。新儒家的事业意义非常大,但我认为它主要应该置于社会史文化史的范畴内去加以评估。他们漂流海外,守先待后,是中国文化慧命的守护者,而他们文本书写所择取的那种知识学进路,先天限制了其思想成就的获得。这是二十世纪的学术范式与中国社会的政治背景使然,没办法的。李泽厚则提出了许多东西,在世界历史发生深刻变化中国社会开始新一轮启动的时候。虽然他早已轰动一时二时,但那主要是由于转型初期理论界太过贫血。我认为他在本书中着意强调的许多东西并未得到世人的真正了解,也不会有兴趣去了解,但我相信它们会长久地影响后来的思考者,至少作为一个起点或作为一种参照。其作为灵感记录的论纲形式,知识学上梳理得不精不细,正说明它们尚属于智慧的初创形态。

古人云“非我而当者是吾师”。我称李泽厚为老师,并不是说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接受了什么。我认为教我东西最多的是小学时的语文闵老师,教我拼音;再就是博士研究生时的导师余敦康先生,指示我为学方向。李泽厚这里呢,主要是我对他心存敬意--叫老师先得有几份佩服才行;同时,他有几句话,给我印象深刻。一是要我选择一二个较小的课题做透,成为专家。像他有了谭嗣同、康有为两个人物研究,就可以放言无忌、有恃无恐。除开心理上找个根据地,在一个地方下足笨工夫,得到的训练就像解剖麻雀一样,举一反三,做其它什么即使不势如破竹也胸有成竹了。这虽然是大道理,由他说出来份量就不一样。二是要我尽快明确自己的定位,做学问还是搞思想?最近写的几篇文章他看了说,既不像学术又不像思想。虽然对他的学问和思想的标准不以为然,因为我自己心里定位明确,也知道该如何用作品标明,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他。我知道他对我的态度或心情跟余先生一样是寄以厚望的。三是他多次指出我不努力。这回在对谈间歇到未名湖散步,他突然冒出一句:“你跟赵汀阳都难成大器。赵汀阳不认真,你陈明不努力。”不认真,是西方后学的重解构轻建设的嬉皮士;不努力,是传统庄列的逍遥放旷的文人味。赵汀阳是不是那样我不知道,反正说我,我认为是比较准确的。说者不是无意,听者自然有心。我会记着,到时候会努力的。

再一个就是他说我“天性淳厚”,在我人格结构的天平中,在善的那一端加了一个重重的砝码。他常说我聪明。这时我就说:“听到说聪明,我高兴;听到说天性淳厚,我喜欢”。是的,人经常是你说他是什么样子,他就会成为什么样子。我天性中这样一方面的东西很少被人发现。实际上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这么说过。有次过年,外婆从笼子里抓出一只鸡,一边拔鸡脖子上的毛,一边在嘴里念叨:“鸡儿鸡儿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看着鸡翅膀扑腾扑腾,想起它打鸣的样子,我就要抢外婆手里的菜刀。上屋的老太太见了就说,你这外孙伢子心好慈哩。

同乡三分亲,首先亲切的是口音。长在异乡为异客,一定的口音我认为是一个人有性情的标志。有的人到一个地方,路还没认全,就本地话咬得字正腔圆了,我听着总有戏子的感觉,跟那刚拿绿卡没几天就对着老爸爹地爹地叫的所谓华裔一样叫人轻视。李泽厚的长沙话还是蛮标准的。整理录音的两个小朋友说,十盘磁带听下来,他们的湖南话已达六级水平了。这大半应归功于李泽厚,因为我为减少整理的难度,说话时尽量注意,应该比李泽厚离普通话近一点。

再就是口味。湖南人最喜欢腊鱼腊肉腊鸭腊鸡,李泽厚还不止如此。有次从长沙回来,老同学送他几瓶剁辣椒,他要往美国带,实在带不动的,就留在我这里。这剁辣椒确实好,每次吃饭没胃口的时候,只要打开瓶子闻一闻,不管什么菜,两碗饭下去是没问题了。他在美国应该也是这样。我跟他到长沙,他指定要住在司门口。为什么?到火宫殿、老照壁、杨裕兴都方便,那里有他读省立第一师范时所熟悉的面条、米粉、臭豆腐。当然这些也是我小学中学时的美好记忆,就跟我们常常说起的枫树叶、映山红、油菜花一样。

凡有所食,皆成性格。爱吃湘菜的李泽厚湖南人性格挺典型。犟、固执、或者叫霸蛮。曾国藩讲过“挺经”的故事,二个作田人过独木桥,在中间相遇,都不让,挑着担子挺了一天;这是霸蛮的生动写照。曾国藩挺出了事业,李泽厚也犟出了成就。那几十年,读书人要搞出点名堂,多不容易!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既要有义理的导引,也要有气质的滋养。当然,今天喜谈巫史的李泽厚与湖南乡土说不定还有另一种联系,那就是他的灵气与楚文化中的巫风一样带着几份邪气。郑家栋说他是个异数,异数就是妖精。

最后讲朋友。他说我是自称忘年交,似乎他并不这样认为,其实他是不满足于我只把他当忘年交。他还希望我多两种角色,像学生啦,追星族啦。但要是我真的变成了那样(当然不会),他恐怕又会很失落的。他不缺少学生(聪明的、笨的),也不缺少崇拜者(男的、女的),他真正缺的是朋友。他那种性格决定了他不会有什么朋友,至少在年龄相近、专业相同和生活工作圈子重合的那样一些范围中。他是所谓人中龙象,需要的空间自然也就比较大,不免因挤压他人而引起拒斥反感。而人对朋友的需要又不可能没有。他说他在美国很寂寞,其实我想在北京也好不到哪里去,那种寂寞并不能说都是武打小说中独孤求败的那种。

我呢,跟他若即若离,因为我也属于身上有刺的豪猪。在一起的时候,追求时间的效率,什么都说,什么都干,但决不久呆。兴致稍降,迅即离开。不知这是不是也可叫作君子之交淡如水,反正我认为是我们之间友谊可持续发展下去的唯一方式。当然,跟他在一起还是挺有趣的,因为他已是从心所欲的年纪,脑子反应又快。有次他向大他一轮的宫达非求取长寿秘诀,不知谁答了一句“不近女色。”轻松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李泽厚却笑着反问:“哪个近?接近的近还是禁止的禁?”宫也不含糊:“有时是接近的近,有时是禁止的禁。”举座皆欢。

他总是爱说我没晚辈的样子,我也不讳言他没长者的风度。比如打电话,他远在美国,中国电信收费又那么狠,一打就是几百块,他毫无同情的理解,总要我拨过去。我知道他不可能是吝啬钱,他要的是那份心理上的被尊敬感。我说老倌子啊,你可以让我打受付呀!后来,我就用IP卡,打完拉倒。50100块钱走完后,哎,意犹未尽的他又拨过来了。

据我的经验,大学者可分两种。一种是学问大于生命:生命受学问支配,徐迟笔下那种“白痴天才”是极致。还有一种,生命大于学问:生命因学问的滋养而变得更加饱满丰富,乃至气象万千。李泽厚即是如此,既有美丽的羽毛,也有俗气的辫子。难能可贵的是,他摆弄起来都那么自然。

自然就讨人喜欢。

看看这本书就知道了。                   

(摘自:凤凰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