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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曹禺经典戏剧》有感 哲社学院 郭铭株 我们应用逻辑老师跟我们讲过一个小故事。 他说,从前,有一只火鸡,是很好的归纳主义者。感恩节那天,火鸡跑了出来,它很幸运,第二天早上就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农场主。农场主每天早上都喂给火鸡它最喜欢的玉米,无论天晴下雨,每天大地刚刚被唤醒的时候,农场主就抓着一把玉米笑眯眯地出现在栅栏前。这样过了一年,火鸡根据归纳法,觉得明天早上也会有一大把的玉米。 可惜,第二天早上是感恩节,火鸡看着农场主拿着一把刀笑眯眯地出现在栅栏前。 或许,本来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呢?比如说,火鸡可以去问问猪先生,猪每天都处在一个待宰的危险境地里,那么火鸡在第365天的时候就不会如此笃定和心安。可是如果,火鸡问的是猫小姐呢?猫是农场主的宠物,每天都被照顾地很好,而且会一直好下去。可是,如果是这样呢? 这个故事为难的不是火鸡,而是人类。人类一直在揣测上帝的意图,如果可以称之为上帝的话。人类在得意洋洋的时候,在嬉笑怒骂的时候,在悲天悯人的时候,上帝就在旁边淡淡地看着。人类是很好的归纳主义者,只怕在第365天的时候,农场主的刀太过无情。 佛祖无情,是因为佛消除了所有的差别与对立,悲欢已无所谓悲欢,笑容是眼泪,眼泪也就是笑容。可这种无情从九天外降下来,落入尘世间,就成为无法承受的冷酷和残忍。 让人无法释怀,不能不怨,不能不痛哭,不能不憎恶起这个世界来。 曹禺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用浸满人文关怀的笔触,一撇一捺写人间的常态与无常。命运无常,于是生出满满唏嘘感与叹息声。常态生活,于是有哭有笑有常情。《曹禺经典戏剧》收集了《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打动人的不是故事,是人,不是人物,而是人性和人性背后的关怀。 时代无情 在曹禺的戏剧里面,时代的无情体现为两种。一种体现在旧时代势力的猖狂,一种体现在旧时代没落的弥留之美。 在《日出》里面,虽然打夯的人们像个浩浩荡荡的大生命,不断地前进着、前进着。但是日出还是没有出来,金八的势力操控着一切,他甚至没有出场,却让整个故事笼罩在一种小心翼翼的阴影之中,小东西、黄省三甚至于潘月亭、陈白露不过是挣扎的蝼蚁。在《日出》里面,曹禺将旧时代吃人的本质刻画的淋漓,在他的笔下体现出一种深切的同情、无奈与痛恨。而每个时代都有方达生这样的人,好心人,诗人,他相信“太阳是我们的”,不言乏力不言放弃,不愿亲近这污浊的世界。可是上天不赋予他这种能力与智慧,却要赋予他这种善心和信仰,只为等着在失望绝望之际扇一个耳光给他。 一方面,弱者的悲惨命运是一曲时代悲歌,另一方面,善者的头破血流又是另一曲更加沉重的乐音。两者相和,时代的无情惹哭这世间的苦命人。 至于旧时代没落的弥留之美,让我想到了1949年张爱玲对苏青说:“来日时势变了,人人都要劳动,一切公平合理,我们这种人是用不着了。”旧时代正慢慢走向没落,那个有笔墨书香,有文人骚客的时代正在消散,旧日世界沐浴在一片弥留之美中,满含孤凄。 《北京人》中的曾文清,便陷在时代的尾声之中。他生长在北平的书香门第,下棋、赋诗、作画,独坐品茗,可是已经不再是京城的五陵年少,在时代的洪流中,滞带出一种懒散之感,懒于动作、懒于思想、懒于用心、懒于见人,只剩下对生活的厌倦和失望。这个世界慢慢转向实干,慢慢不再需要这种人。可是就算是几乎成了精神上的瘫痪,这个士大夫家庭的子弟,在时代的无情中,突然可怜起来,突然可爱了起来。 陈寅恪在评价王国维之死时,曾说:“凡一种文化正值衰落之际,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现为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而余秋雨在《笔墨祭》中说:“有时我们还不得不告别一些美,张罗一个个酸楚的祭奠。” 时代无情,我们必须告别旧时代,而旧时代的人也必须牺牲。世间最让人消受不了的就是对美的祭奠,可是我们不得不。 命运无情 古希腊神话中一直有悲剧命运的传统,反倒是中国一直是“大团圆”的欢喜结局。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有情人终会成眷属。可在曹禺这里,就把这种残酷性原原本本地剖了出来,所有的人笼罩在那种由命运圈定好的悲剧感的背景当中,使得所有人的挣扎显得更加可笑,使所有的天真显得更加无辜,所有的生离死别显得更加无助。 我记得在鲁贵那个肮脏家里,充斥着他的叫骂与训喝,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周冲对四凤说:“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四周乱七八糟的板凳,斑驳劣劣的墙壁,全部模糊成一片水雾,只有那种青春与理想喷薄出来,成为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无辜,当他们被电死在花园里时,像是命运扇了一个巨大的耳光,无人可以承受,而命运在一旁无动于衷。 四凤的命运是母亲命运的轮回,此乃无情之一。四凤与周萍的爱情成为不被世俗容许的感情,此乃无情之二。周冲如此无辜与美好,却仍然坠下了死亡的悬崖,此乃无情之三。周朴园与鲁大海作为资本家与工人不相容,作为父子却血相溶,此乃无情之四。 史铁生说:“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随意调换。” 命运处处无情,才能凸显曹禺的笔触浸透的同情与痛苦,这种悲悯,是超越道德价值,是一种大爱。 善恶无情 有人说,世界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这就意味着,没有绝对的善恶,而一个人,也不过是善与恶的融合体而已。 而无情之处在于,你有了恨,便有了恶,你有了报复,便有了伤害,你若有善,便永生煎熬,不得解脱。你若在报复之前忘记仇恨,那么必有一桩正义得不到伸张,必有一桩罪恶得不到惩罚。 在原野铁道旁,那铺满金子的地方延伸在远方,但他们被巨大的梦魇所笼罩,仇恨与良知一步步吞噬着精神,道德判断就像一把刀在凌迟着心脏,不肯给仇虎一个出路,一个机会。仇虎就跟个溺水的人,挣扎着,所谓的善恶判断就像呼啸而来的洪水,淹没了他。 伸冤报仇是善,滥杀无辜是恶,可报仇必然要子承父罪,必然要伤害无辜。所以说善恶无情,让人无处可逃。 莫言曾说:“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 曹禺将人物置于一个巨大的困境之中,从内心怜悯与关怀,带着一种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来正视人类的困境,在巨大的无情当中,我们要如何才能脱身,如何才能生存下去。 万物流变,千年万年,谁都是一小粒,嵌在世界的秩序当中,我们如此渺小,却又如此伟大。佛祖无情,可是我们处在巨大的人文关怀之中。 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的致辞中说:“在一堵坚硬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蛋之间,我会永远选择站在蛋这一边。”我们都是人类,是超越国籍、种族、宗教的个体,是脆弱的蛋,面对着一堵坚硬的墙,我们没有获胜的希望。他说:“这堵墙太高,太强,也太冷。假如我们有任何赢的希望,那一定来自我们对于自身以及他人灵魂绝对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的信任,来自于我们灵魂聚集一处获得的温暖。” 作家没有改造世界的义务,大多数时候也并不具备改造世界的能力。戏剧唯一的功能就是使时间的流逝变的有迹可循,它给人作伴,这就是好戏剧、好诗的作用,它不能改变世界,人才能改变世界。 我之所以推荐这本书,是因为我清楚地从曹禺身上看到了自己之于这个时代的抱负和梦想,即我和我的时代同路人,将以怎样卑微的努力,去成为一个真诚善良的人,保留对人类最大的爱意与关怀,将以怎样一颗平常而温暖的心,去面对世间起起落落,去感受人生的无常,相信灵魂聚集一处所获得的温暖,永远站在蛋这一边,能够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然不言乏力不言放弃。 这就是人文关怀。 佛祖无情,但人有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