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姥是棵树

   

  记忆中,外姥是个干净、朴实、少言而又多笑的老头子。干了半辈子的矿工的他,在儿子待业在家,无所出路时,主动退休。于是他的儿子顶替了他,也走上了整日在昏暗潮霉的矿井中与煤炭打交道的生活。

  退休后的他看过工地,但大多数时候是在家种地。儿女们给他买了房子,住了段时间,但他还是感觉乡下的老屋更亲近些。儿女们把他接过去,他独自儿跑回来,再接回去,再跑回来,什么人都坳不过他。

  我到家时,外姥正在吃饭。一张小桌子上摆了两碟时令蔬菜,墙上依旧贴着那副早已发黄的毛主席挂像。见我来,他十分高兴,对着我吁长问短,但两老爷们在一起也没多少话可说,况且,我和他又常年不在一起生活,相互了解得很少。聊了没多久,就一句接不上一句了。

  傍晚,外公要去山上给圈里的兔子备些草料,我拿了把镰刀,也跟着去了。

  上了山路,脚步就慢了下来。先前,稀稀疏疏出现几个桃园、杏园,眨眼即过。愈靠近山脚,果园愈多,果树也愈粗壮。无一例外的是,在果园外围引水渠的小路一侧,都有一排果树,而且看起来其树龄并不比果园里的树小,这显然不是为了观赏的需要。

  我问了外公这个奇怪的事情,他答:“这是专门留给路人解渴的。有了路边的果子,夏天,他们就不必冒着栽进水渠的危险去园子里偷果子吃,果农的损失也小得多了。”

  听完解释,我不禁对这种中国农民式的朴素和宽容称赞不已。

  “这是谁想起来的,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吗?”

  “啊,呵呵…是你外姥——我啊。”外姥转过身来,满脸的胡子冲着我,戏谑似的哈哈大笑,但这真让我大跌眼镜。

  “我年轻时包过个园子,每年都有人偷吃,果子少了不少,扎了篱笆也没有用。然后,我就索性把一排果树栽到路边,专门挂个牌子,请他们来吃。反正你总不能厚着脸皮,吃了人家送的果子,再去偷吧?哎,这还真管用,园子里被偷的果子果然少多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人家看我这样搞能讨到好处,也就跟着学呗,慢慢的,这几条山路旁的果园都是这个样子了。而且,大队支书还专门在大队广播里表扬我呢!”真是让我惊讶,原来,外姥还包过果园,而且还干得这么好。

  好不容易找到话茬,我就接着问了下去。外姥便和我讲了他年轻时的怎么不老实:上学时,他去打零工赚钱买唱片机,最后如愿以偿买来了,可到了家就被他的爹爹——我的外太爷一怒之下给摔了个七零八落;他想包果园,攒钱进城买房子,娶个城里的姑娘,就天天早午拉着一三轮车的桃子、杏子到镇上叫卖,可在第四年念头,他把钱借给了一个朋友,没想到朋友一去不返……到了三十多岁,他托人找了个稳定的工作,总算开始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哪知,这一挖,他大半辈子就扎在了煤堆里。

  聊着聊着,我们就到了山谷中一片空旷的地方,外姥指着山阴的一片积雪,得意地说:“我们要割的草就在这雪底下!想不到吧?”

  我却对这没在意,继续问:“那爸妈、大舅、大姨,他们给你在城里买的房子,你干嘛不去住?”

  “干嘛不去住?你觉得呢?”外姥停了下来,他激动得把这句话说得走了声,这好像触动了他心中的某根弦。“呆在那?那么小的地方?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要是想找人说说话,在外头溜达半天也找不出个认识的人来。你们都忙,常常来看我,但不能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吧?听人家说,哪个七十多岁老头子早上上厕所,就在那蹲着,蹲着,就一头栽了下去……没了!……人老了,谁不怕这个呀?我就怕哪天啊,睡着睡着,就永远地睡着了,比那老头还可怜呢。看工地时,我把狗窝啊,搭在我床头,和它一起睡,怀里开着收音机。这样,我走之前,也有人和我说说话啊……”

  外姥站我前侧,他的目光越过桃园,落在苍茫的远山。

  “你看,我现在呆在这儿多好。天天养花、种地、养鸡、喂兔子,还经常和村头几个糟老头子打牌、下棋。早晨围着庄子溜达两圈,就蹲在路边,看着一群后生出门上工、下地,也好好想想过去的一些事……小子,这就叫叶落归根,你知道吗?”

  我抬头看外姥,发现外姥也正看着我。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满头银白的短发、那些岁月不轻易镌刻上去的皱纹,依旧是那么的自然、亲切,但我看得出,他眼中隐藏了更多的无奈。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老人,重新审视他,重新认识他,心如乱麻,半响无语。

  过去,我想以为,外姥就是三毛下辈子要做的那棵树:一半在尘土里,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树是沉默的,平静的,但活得很知足,很安详。

  但我现在才知道,树也有树的不幸,树也有树的落寞,树也有树的恐惧。只因为他是一棵树,一颗不会说话的树,他从不开口,也不想开口。就这样,他沉默着,以这种树的姿态,站了一生,站成永恒。

  但我现在才知道,他也会袒露自己一生的伤疤,抚摸着它们,偷偷地流泪,轻轻地叹息,但只是在无人的时候。

  但我现在才知道,面对死亡,他也会像襁褓里的孩子一样,忍不住地颤栗。因为,没人知道他的痛苦,没人能帮他回避什么。

  …………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我现在才知道”?我恨恨地问自己。我现在才知道,那岂不是太迟了吗?

  “我们与世界相遇,我们与世界相知,我们必不辱使命,与众生相遇。”对于我的外姥——一个在我的身体中流淌着他的鲜血的人来说,他从一开始就走进了我的生命,而我,却丝毫没走进过他的世界……

  “嘿,小子,不懂就别想了,赶紧割草吧。”

  我看见外姥还在冲着我笑咪咪,拿起镰刀,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你看,我说学里有草吧……这种草啊,叫赖毛棘,冬天也能长的,很抗寒……哎哎哎,你割得不对,千万别把根给割掉啊,割掉明年就不长了……对,就这样,小心点……”

  ……

  割完草,暮色四合。远处村中几道炊烟排直而上,接入云霞。

  “走吧!”

  我与外姥的身影一起消失在氤氲的山雾中。

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一条信念在我心中慢慢升起:外姥是棵树,我要守护他到老。

(物理学院  刘明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