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此一人 文学院
刘玉林 “李白是流线式的,一笔酣然入云霄,而杜甫是折叠式的,拉开一首诗,折叠了半生的沧桑与时代的困苦”,读到此处,我不禁猛然回望那个放置在诗巅之上的圣人——杜甫。我们站在光明处,看今人亲手堆砌的诗人圣像,却忘了这并不是他;千年暗室中,那个将百姓血泪凝结成烛,秉烛微光,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的人,才是他。从京兆杜氏的“一览众山小”,到“白发搔更短”,最后只剩他“生涯相汨没,时物自萧森”。杜甫回首半生的颠沛流离,上天也跟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天才诗人少时轻狂“七岁文凤凰”,终岁踏遍杭州、新昌,未曾着家,也从未被生计所困;中年却漂泊无依,面对幼子逝世“彷徨无所依”。 如果说李白一生都在出发,那么杜甫一生都在回家,诗人的一生好似都在寻找回去的路,只是这条路太长、太过艰难困苦。少时,他还不知仕途坎坷,兴酣落笔,无人赏识,他便自寻山林作乐,好友相伴。又怎会知,十年之后的他为养活妻儿,煎熬着奉承杨国忠等权贵豪奢,实在忍不住时,才写下“香汗轻尘污颜色,开新合故置何许。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仿佛在对少时那个自己道歉,“子美啊,我早已不能像你一般洒脱,我不忍看到妻儿饥寒,只是巧言面对奸臣的日子太苦,我就像是一件白衣裳,走在这世间,有了牵挂的东西,就终究会被染黑”,仿佛诗人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只是在怨怼,但真的如此吗,没人再能告诉我们答案。后来他成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这一路他赔了太多笑脸,说了太多违心的吹捧,独自坐于灯下,悲伤苦闷塞住了嘴巴,糊住了耳朵,我们看到已有些许佝偻的背影,颤颤巍巍的在飘渺的烛火下写下了“凄凉为折腰”。 但这样的杜甫绝不是完整的他,苦海远舟,他并非一人独乘,回家的路太长,这个被压弯了腰背的老人走的很慢很慢,他还有太多放不下,放不下苦难的黎明众生,放不下他心中的盛唐,放不下他为国效力的志向。苦寒难耐时,过路人嘲笑他,他写下“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继续抖抖行囊,扑入风雪。我时常在想,要是杜甫走的快些呢,比如袖手不为房琯进言,比如安史之乱之后不要回到京城,但也许这样的诗人他可以是杜审言之后,一代言臣,但绝不会是杜甫。 之前读过的一本记忆深刻的书叫《长安客》,里面有一章讲的便是杜甫,章名叫《杜甫——长安奥德赛》,我当时并不懂,既读不懂“奥德赛”,也读不懂杜甫。现在想来奥德赛确实贴切,同样是远征与归途,二十载征途,一去一回,最后也只是惊叹过后发出唏嘘与感慨。但可惜的是奥德赛回了家,但一场关于大唐倾倒的瓢泼大雨中,诗人却困死于孤舟之上。他非神,没有撼天动地的力量,他也会在权臣中辗转只为供养家室,他没有刀枪不入的体魄,在生命最后一刻,他也会说“这一生辗转,太苦,太苦”。但他又太接近神,这样一个悲悯的神,上天赐予他笔墨,他便将那些旁的诗人不爱写的草屑一般的人生,小心翼翼的拾起,郑重的写下。可诗人的心灵太纯粹,他想要记下三吏三别,想要记下安史之乱的点点滴滴,但他不忍看百姓挣扎于水火,他哭,他笑,但他转不过身,他不断的撕下身上褴褛的衣衫想要盖住、保护住眼前的疲敝。“以深情爱苍生,以悲悯度人间,三万里长安,五千年中华,仅此一个。” 关于诗人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是江南风景、落花逢君的大梦一场。只可惜,这场梦,他再也没有醒来;这条回家的路,这个穷困的、悲悯的诗人也没有走到头。但千年岁月后,只此一人,将另一半盛唐写进人世悲欢、写进枯木尘埃、写进万千黎民、写进生命最后的残冬。 “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