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动在海平面之下的压抑情绪

——约恩·福瑟小说《三部曲》读札

文学院 徐荣先

 

 

瑞典文学院在给约恩·福瑟的颁奖词中说,该奖项是为了表彰其“创新的戏剧和散文,为不可言说之事发声”。有趣的是,诺奖的颁奖词中仅仅只提到了约恩·福瑟的戏剧和散文,并未提及小说,而约恩·福瑟自己却在获奖演讲《无声的语言》中强调:“在我看来,自己能获奖既是因为剧作,也是因为小说。”作家个人观点与颁奖词相龃龉,约恩·福瑟似乎更为重视自己的小说文本。那么,究竟该如何看待约恩·福瑟小说的价值?《三部曲》作为约恩·福瑟目前唯一被翻译成中文的小说,似乎能够为我们提供一扇思考的窄门。

《三部曲》中的人物是极尽孤独的。小说主人公阿斯勒和阿莉达除了彼此以外一无所有,在陌生城市长久漂泊而难以找到一时的栖居之所。于是,他们陷入到一种非生即死的困境中。没有居所、财产、亲人,孤立无援,随时直面危险和死亡,在绝望边缘不断徘徊。这些早就迫使他们成为了阿甘本所谓的“赤裸生命”,受到社会的排斥与压迫。“赤裸生命”与“社会生命”相对,是指人在社会中,处于一种随时都有可能被暴力的状态,他们的生命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如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被关押者,关塔那摩拘留营中的被拘留者以及处在流亡状态的难民等。

对于“赤裸生命”而言,权利被社会悬置,只有一副皮囊可供驱使。福瑟描绘出的这些人物无疑是下层民众的典型形象,他们不是席勒式的性格人物,也不是福斯特所说的扁平人物,而是真实的、扎根北欧的下层劳苦大众。在他们身上,既有勤劳、勇敢、值得同情的一面,又体现出近乎变态、自虐和残忍的劣性。德国作家、美学家卡西米尔·埃德施密特曾在分析表现主义戏剧时写道:“每个人不再是受到责任、道德、社会、家庭约束的个体。他在这一艺术中只是最崇高的和最可怜的:他成为人。……这里不再有遮掩人性图景的关联性。没有婚姻故事,没有源自习俗和自由需求之间的碰撞的悲剧,没有以环境为中心的剧作。”实际上,《三部曲》中的人物同样如此。人物最初出场的时候是白纸,没有席勒式地被预先植入性格和气质,只有随着叙述的流动,人物的禀性特点才在行动中一点点显示出来。因而每个人也都是矛盾体,这样一种直面现实的真诚与赤裸感会激荡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此外,小说着力营造了一个令人感到窒息绝望的现实空间,幽冷而又肃穆。但作者又没有为社会的表象所牵扯,而又深入到人物内心的精神世界,采用意识流的手法,给读者描绘出一副荒凉的北欧思想图景,而且这一图景还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进而描摹出现代人在荒凉大地上找寻家园的孤独绝望感。《三部曲》中的人物几乎都陷入到了这种孤独绝望的精神泥潭中,每个人都失去了集体的、家族的资源和依靠,在精神上也因为缺乏信仰而陷入迷茫,许多人只能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下,依凭自己的力量去获得难以获得的一切——安稳的居所、体面的社会地位、长久的情感联结。即使阿斯勒和阿莉达在寒冷的秋雨中最终找到了临时的栖居之所,并为孩子的诞生创造了条件,似乎美好生活的画卷即将徐徐展开。然而,短暂的安稳之后,不速之客的指控再一次打破了生活的宁静,“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的上帝裁决似乎不会缺席。于是,主人公又一次被抛入绝望之中。动荡、绝望、不安似乎是生活的常态与必然,平稳则是短暂、转瞬即逝的。于是,我们看到现代人的惶惑、动荡、不安、绝望也就随着福瑟的笔触一步步上演。即使在绝望之时,希望也始终难以被给予他们。

所以,福瑟的学生卡尔·奥韦·克瑙斯高说:“现在他描述的是世界的真实,黑暗而开阔。”同时,福瑟写的也是现代人潜藏在海平面之下的压抑情绪,是生活表象之后的种种本质。

可见,《三部曲》中的人物在作者营造的令人窒息的荒凉大地上奥德修斯式地找寻精神家园,动荡、绝望、不安成为了他们宿命的标签。这些现代人的精神特质根植于社会现实。小说人物生活在一个异化疏离的社会空间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淡漠的,以阿斯勒和阿莉达为代表的底层人民受私有制剥削,麻痹而不寻求改变,并在不得已的境况下堕落与沉沦。福瑟采用了极简与极繁的辩证书写,极简具体体现在语言的简洁、情节的稀薄和对时间的把控上,极繁则体现在对重复手法的使用上,以此表现小说人物深陷孤独绝望的精神泥潭。

实际上,关于这部小说的解读也可以是开放的、多面向的,爱情、反抗、救赎、宗教、现代主义等等都可以视作这部小说寓言的主题。福瑟以《无眠》表征人生的漂泊是常态,寻求灵魂的自我安顿是困难的。梦境的不断出现、时间的断裂与重组都昭示着人物命运的重叠,也凸显了现代人心理的不安定感。而第三部《疲倦》则又带有了存在主义“烦”的意味,将种种伦理的、哲学的思考推及至读者面前。极简与极繁辩证对立的艺术手法则像海平面一样浸没了异化疏离社会中,现代人绝望孤独的精神暗潮。于是,我们批评与阐释的目的就是使其涌现出来。

小说终将迎来结局,而批判与反思则没有尽路。

 

简介:小说从年轻的情侣阿斯勒和阿莉达离开家乡、前往比约格文(卑尔根市)开始:阿莉达已有身孕,但他们很难找到住处,不得不在寒冷秋雨中飘荡。后来他们找到了居所,生下了儿子小西格瓦尔。在阿斯勒外出的一天,来自故乡的人认出了他,并指出了他过去犯下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