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的暖沙:洛尔迦与他的《梦游人谣》 哲社学院 四琅多吉 最初识得洛尔迦这位诗人的姓名,是在佐杜洛夫斯基《诗无尽头》的一个片段:少年佐杜洛夫斯基在房间中阅读洛尔迦那首几乎人尽皆知的诗《梦游人谣》:“绿啊我多么希望你绿。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远方的海上,马在山中。” 佐杜洛夫斯基的电影是我所幻想的西语世界,一个更加灼热的世界。而就在我听到这首诗时,西班牙浪漫、狂热、幻想的意想涌入我的头脑。在小佐杜念完几行诗的下一个镜头,便是古板的父亲冲进他的房间,发觉他在读洛尔迦的诗,就十分生气地把诗集撕碎,怒斥道:“你读这样不三不四诗人的东西,以后会和他一样完蛋!” 好吧,洛尔迦的身世和他的诗歌就以这样若隐若现的方式呈现在了我的面前,只待我从《梦游人谣》原初的点中出发。 这首诗的涟漪,是从三个维度而展开的。最外一层时洛尔迦一生的倒影,然后第二层是吉卜赛谣曲的发现,然后最有力且最核心的一层是《梦游人谣》本身。 他出生在格拉纳达。正如安达卢西亚成为他一生的印记,他也成为安达卢西亚的印记。对我而言,早对安达卢西亚有所神往,而得知洛尔迦是在这片土地受到生养,我便对安达卢西亚更多一盅向往。 而安达卢西亚是什么?洛尔迦的童年是田园牧歌,充满着柑橘、橄榄林、大海和吉普赛的歌谣。此后,似乎这样的安达卢西亚的童年此后就一直在他的诗歌里萦绕,所以,安达卢西亚就是他的诗。洛尔迦说:“我热爱这片土地。我所有的情感都有赖于此。泥土、乡村,在我的生命里锻造出伟大的东西。” 所以,在安达卢西亚童年之后,尽管洛尔迦少年多次去乡求学,但是他的心依然是安达卢西亚的。这样说的原因是,吉卜赛的、阿拉伯的,这些异域的风情依然可以触动洛尔迦的安达卢西亚之心。在洛尔迦在吉普赛民歌启发下,写下了《深歌集》。可以说这是洛尔迦对于童时听到的那些无名的歌谣,进行的一次诗歌的回忆。 在于1921年写下《深歌集》后的三年,洛尔迦再次从民谣这“西班牙语之河”(胡安·拉蒙·希梅内斯语)再取一瓢水,在1924年写下了《吉普赛谣曲集》。谣曲的西班牙文是Romance,意为浪漫传奇,是叙事抒情的诗歌体裁。《吉普赛谣曲集》是洛尔迦对于自我精神的一次回归,或者是对他一生主题的一次回扣。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吉普赛谣曲集》中的叙事或者描写都和吉普赛人有关,这和洛尔迦童时生活在格拉纳达,夜晚听妈妈讲的吉普赛人的故事是分不开的。在当时大多数欧洲人的眼里,吉普赛人是肮脏的,野蛮的。但是在洛尔迦的笔下,吉普赛人却是勇敢的,高贵的,却逃脱不了厄运的——他给自己赋予了吉普赛的灵魂。 譬如,1924年7月29日洛尔迦写下的《月亮,月亮谣曲》便是描写月光之下吉普赛人面对死亡的哀悼场景。当然,除去谣曲集中的《黑色伤心谣》,《西班牙宪警谣》等等十七首叙事谣曲,其中最神妙的、我个人最神醉的当属《梦游人谣》。 如果从叙事上说,《梦游人谣》可以理解为这样一个线索(由于支离破碎,甚至不可以称之为故事):吉普赛女郎苦苦等待走私犯男友,可是男友却被西班牙宪警打至重伤,待男友赶到阳台,吉普赛女郎已经死去。 然而《梦游人谣》显然比《深歌集》时代铅笔般轮廓的勾勒(也是深歌本来的性质使然)要更加复杂,呈现出的是一组组“波斯的细密画”,同时也意味着在手法上,《梦游人谣》是在叙事诗歌的框架之下,导致洛尔迦的叙事在抒情的力量下破碎如玻璃。而最精妙的是洛尔迦依靠手法的转换,如同一名骑手,实现了对这匹安达卢西亚马步伐节奏的把控。对诗歌的节奏有如此音乐性的把握,除去西班牙的歌谣给他的童年启蒙,怪不得在接触诗歌之前洛尔迦几乎成为了钢琴家。 若非诗歌开头便是:“绿啊我多么希望你绿/绿的风,绿的树枝”这样绝美的诗句,那么我与洛尔迦的会面些许会推迟很久很久。这股风似乎从一枚未知的心灵中蕴开,然后信步闲庭慢悠悠地将风之眼见到的所有事物都染成代表希望的绿色。船在做它的船,马在做它的马,似乎一切都是应然的状态,所以她才能如此从容地让空气的侧影裹住她的腰肢,风儿才能像吹绿万物一样继续吹绿她的肌肤、她的头发。然后远方是寒星、无花果树以及耸立的山丘(这里对于山丘使用了一个绝妙的比喻:而山,这未驯服的野猫/耸起了利剑的龙舌兰)到这里,似乎已经隐隐透露出某些恶寒的气息。然后诗歌进入第三小节,便以对话加快了这匹马的步伐,同时气氛也变得紧张,前文的悠闲似乎被男人粗壮的嗓音震地破碎,马鞍、流血、死亡这些恐怖意象同时绽开,“哦三百朵紫玫瑰/染红了你的白衬衫”“微弱的铅叶灯笼/在瓦屋顶上颤抖/千百个水晶的铃鼓/刺伤了黎明。”混乱的打斗、血腥的味道时然展露在画面,在争斗和暴力愈演愈烈之时,“绿啊我多么希望你绿。绿的风,绿的树枝。”这句相比前几节,节奏加快,却在暴力中猝然失色,几乎是在钢铁的碰撞中被裹挟着走。那位姑娘呢?在最后一节诗猛然回头才发现,“在水塘的池面上/摇曳着那个吉卜赛姑娘。/绿的肌肤,绿的头发,还有那凉银的眼睛/一道月光的冰柱/把她固定在水上。”,在此时,我才回过神,原来安静中不安的元素已经在第一节给予了我暗示,原来“死亡早已在诗歌的伤口产卵”,“凉银的眼睛”中看到的是一片死寂,吉普赛女郎与周围的物候无异,生命被固定在诗歌开头的瞬间。于是,在诗歌结尾的回扣:“绿啊我多么希望你绿/绿的风,绿的树枝。”是显得如此残忍啊。 但是,这样的故事并不能吸引我,也不能吸引大街小巷的格拉纳达人来将洛尔迦的歌谣传唱。《梦游人谣》书写的不仅是安达卢西亚的故事,也是安达卢西亚的灵魂——瑰丽,奇幻。初读《梦游人谣》,我很难把它当作一篇有关谋杀、有关死亡的一首诗,它的确是一场悲歌,这意味着它不是把暴力作为美的筹码,但同时它也并没有在暴力中走向反诗意。 与其怅然若失于残忍的故事,其实我更加流连于洛尔迦如同南方的绵沙般细腻而灼热的隐喻,这样的隐喻融于他的诗歌中,一切显得如此自然,就像从古流传下来的一首民曲。正如我的友人A说:“西方凝视者的傲慢,‘学会隐喻’,多么高位的薄凉啊,然而西班牙深歌那充满意象的语言王国在他们眼里仅仅是民俗奇观罢了。”一切意象是奇观,也是隐喻,但是更多地,它把我带入的是另一个深厚的世界,另一个语言的王国。我哪里见过一个全然是绿的世界?血滴何以成为“三百朵紫玫瑰”?树枝何以弯曲,成为天空的裂缝?这也只有是细腻的、略带孩子气的洛尔迦在大胆狂热的语言中,寻觅到的奇异恩典。所以,我不仅在洛尔迦的诗歌中找到语言的另一种维度,他让我的语言变得立体,此外,我的生活中从此也有了洛尔迦,我“知觉的大门”也似乎由他开启,悲伤时“五把短刀刺进心”,吻是“刺人的”。更多的时候我生命的渡舟也似乎没有了船帆和缆绳,自由漂泊在安达卢西亚阳光灿烂的海面上。确实,发现洛尔迦就是发现了一片我的私人的海。 初读洛尔迦时,诌过一首诗: 我也想迸入 安达卢西亚那条 被抖 动的街 因为落在海面上的 除了泪水 橄榄树 互相舔舐眼球的猫 之类 还会有另外四十颗 一 一 破碎的心 海水 盐 若千年后 谁能想到 安达卢西亚尽把它的悲伤 藏于 宝石, 宝石, 宝石? 一旦向下望去 浅浅的天空那轮闻名遐迩的 太阳 跃出四十条炫耀着白昼的 银鱼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1898-1936),在西语文学的殿堂中是全球知名度仅次于《堂吉诃德》作者塞万提斯的伟大诗人。本书收录31首洛尔迦的传世之作,采用著名诗人北岛推崇的戴望舒经典译本,并收录北岛2万字长文,讲述洛尔迦的传奇一生,解析他的诗歌艺术及对中国诗坛的巨大影响。本书为精装、全彩印刷,配有墨西哥画家加布里埃尔·帕切科专为洛尔迦诗歌绘制的唯美梦幻插图,以及洛尔迦基金会官方授权的洛尔迦珍贵历史照片和绘画手稿,为读者呈现洛尔迦诗歌极致的浪漫与纯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