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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与重、常与变 ——读安妮·埃尔诺《一个女人的故事》 文学院 徐荣先 2022年,法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获奖评语是“因她的勇气和临床的敏锐性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约束”。个人与集体、记忆与时间、自剖的勇气、疏离与异化都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在扉页上引用了黑格尔的一句话:“在一个生命体的痛苦中,矛盾甚至是一种真实的存在。”矛盾一词为我们理解这部小说提供了一个线索,接下来我就从轻与重、常与变两组矛盾中去解读这部小说。 读完这部小说首先会感到它有一种“轻盈”的特质,这当然和它体裁的短小有关,但又不仅仅是因为体裁。它以母女之间的私人生活和家庭生活为中心,是一部自传性作品。它从生活的小处开挖,在一定意义上站在了宏大叙事的对立面。但是,这并非表明作者没有叙述宏大历史的野心,而是她将阶级、战争等宏大的元素投射进一个女性的命运中。所以,它既是一个女性的故事,也是一群女性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具有了轻与重的矛盾。 如果我们把焦点放到小说细节和人物情感中,就会发现另一组轻与重的对立:时间的轻盈与遗忘的沉重。《一个女人的故事》在叙述上采用母女双线结构和倒叙的方式。主人公以回顾的视角,伴随着时间的沙漏,用一个个时间片段去见证母亲的生命轨迹:20 岁的婚礼,30 岁的第一间商铺,40 岁强健的身体和热烈的性格,50 岁祖母去世,70 岁遭遇车祸,不久便被诊断出患有阿兹海默症。作者以时间的单线叙述标识生命历程,而不是现代主义小说中所惯用的时间的断裂和瞬间感。在小说的最后,作者写道:“时间像静止了一般,只有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功能性的活动。”在这里,时间存在的意义已经被消解,时间已经成为了漂浮的、透明的存在。这是小说中时间的轻盈。 另一方面,小说中还体现出遗忘的沉重。书中写道:“母亲去世以后,虽然我很清楚她已经走了,但有时,在一瞬间,我期望看到她下楼,拿着她的缝纫篮,坐在客厅里。这种感觉,即我母亲虚幻的存在比她真实的缺席更加强烈。”这种虚幻的感觉被作者称为“遗忘的第一种形式”。紧接着,她又写道:“我重新读了这本书的前几页,我惊讶地发现,我居然已经忘记了某些细节。”“她的形象越来越重新变回我童年时所想象的她的样子,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影子笼罩着我。”这时候,母亲在我的记忆里已经越发模糊,她越来越成为我所想象的样子,而未必是她真实的样子,这就是遗忘的过程。为了对抗遗忘,“我必须将她的故事写出来,为的是让我在这个世界里不觉得太孤单。”写作本身,就是为了对抗遗忘,是想在被遗忘彻底吞噬之前,通过书写接近真实。然而,尽管作者用自传体的写作力图凸显纪实性,但又无法走出文学本身虚构性的局限,结果只能“游离”于自传与文学、纪实与虚构之间。这也再次印证了米兰昆德拉的“记忆并非对遗忘的否定,而是遗忘的一种形式。”时间缓缓的流逝乃至最终的静止都是一种轻盈的状态,而遗忘本身的不可抗拒性、以及尝试对抗遗忘的徒劳与悲壮都是沉重的。这是时间与记忆、轻与重的矛盾。 这部小说里另外一组值得注意的矛盾是常与变。常主要体现为恒定不变的纯粹情感,书中有一段话:“我觉得我内心深处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情不自禁的抵触,总想极力保留我母亲纯粹情感的一面,热情或是眼泪,都不赋予它们任何意义。”这是母女之间一种永恒的生命锁链。变主要体现在主人公“我”与母亲相处时的情感模式。在我少年时代,母亲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年轻、漂亮”,那时候“我想我长大以后会成为她”。可是到了青春期,“我和母亲决裂了,我们之间只有斗嘴吵架。”这时候,母亲不再是“我”的榜样,“我开始关注《时尚回声》杂志里介绍的女性形象”。我们的争吵不断,以至于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她死掉对我也没什么影响。”最终,“我”外出读书,实现了逃逸与阶层的跨越。可是当“我”独立成家,继续和母亲一起生活时,母女之间却从一种主动的逃逸演变成被动的隔阂,母亲也在新的环境中感受到了无所适从。最后,母亲过世以后,朴实无华的语言下潜藏着一种痛彻心扉的怀念。从崇拜到逃逸到隔阂再到思念,二者的情感交际模式是不断变化的。 那么,轻与重、常与变的矛盾又从何而来?小说的结尾有这样一句话:“我失去了与我所来自的世界的最后一根纽带。”这句话在情感上有着极强的渲染效果,暗示了母女合一与脐带传承,可我认为它还是一个哲学问题,即人是如何存在的。我们从母体中而来,当母亲过世以后,我们与这个世界就切断了联系,处于一种真空的、自在自为的状态。用萨特的话说,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也许,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矛盾的。 内容简介 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自己的人类学家”、女性主义代表作家安妮·埃尔诺,献给一个女人、一位母亲的简短而痛苦的“安魂曲”。 本书是安妮·埃尔诺对母亲和女儿、青春和衰老、梦想和现实的感人叙述。在母亲死于阿尔茨海默症后,作者开始了令人生畏的时光倒流之旅,她试图捕捉真正的女人,那个独立于女儿而存在的女人,那个出生在诺曼底小镇、死在巴黎郊区医院的老年病房里的女人。 她探讨了母亲和女儿之间既脆弱又不可动摇的纽带,将她们分开的疏远的世界,以及我们必须失去我们所爱之人这一无法逃避的事实。在这部平静而有力的致敬作品中,埃尔诺想要为她的母亲争取最大的公平:将她描绘成她自己。正如作者所说:“现在我写我的母亲,就像该轮到我重新让母亲出生。” |